2018年5月7日星期一

張曼娟:不生氣也不爭氣——我從大學出走了





天下文化出版  文:張曼娟  2018-05-04

在大學裡教書超過二十年,那一年,她卻毅然辭去教職。「系上的爭鬥或張或弛,從未休止,我既不屬於任何一個派系,不想捲入任何一場戰爭,就顯得更加孤立了。曾經我試著想做調停人,卻發覺兩派都有著英雄的悲壯感,都認為自己發動的是聖戰,指責對手時毫不留情,義憤填膺。生氣,只會令我們目盲,看不見自己的謬誤與偏差,是我從這些鬥爭與英雄身上學到的。」

鐘聲響起,期末考的最後一堂課,學生早就在教室裡嚴陣以待了,他們的資料從桌上堆疊到地板,因為我的考試都是開書考的,沒有標準答案,「所以才最難」,學生們這樣說。長久以來,我在大學中文系開設的多半是現代文學課程,有許多是可以直接運用在現實社會的生存競爭的,像是「旅行文學」或是「飲食文學」,也因此引起某些同事的質疑:「現代文學不就是白話文嗎?只要認識字的都能教吧?學生是為了投機取巧才選課的吧。」

為了不讓學生投機取巧,我的課程一點也不輕鬆。每次上課前,學生必須讀完幾篇文章或一本書,而後在本科設立的部落格上留言繳交作業,貼文時間與字數都有限制。考試時看見學生拖著行李箱入場,裡面裝著滿滿的應考資料,也不免捫心自問,這樣會不會太超過了?

然而,為了洗刷學生們的投機汙名,這樣的訓練是必須的。於是我便咬著牙,一屆又一屆的堅持下去了。



衝出池塘,游進大河

在大學裡教書超過二十年,從上個世紀到這個世紀,學生的型態必定有很大改變,起初幾年在教室裡看見學生求知若渴、閃閃發亮的眼神,對教學這件事有了更大的熱情。到了這幾年,玩手機的、打瞌睡的、姍姍來遲的,或是乾脆神隱的學生愈來愈多。每當我露出倦勤的神態,便有已畢業的學生或是年輕同事勸我:「老師,妳的情況已經很好了。」

當我看見別的課堂上,學生是從最後一排往前坐,坐滿後三排,與老師隔著海峽一樣的距離;而我的學生早早就來教室,為的是能搶到第一排座位,這樣才能與我互動,我知道這樣的情況已經很好了。我的課都是選修,卻常常爆滿,沒有開不成的;為了減少上課人數,我故意把課排在上午一、二堂,卻也沒產生什麼嚇阻作用;我的課堂評鑑每一個科目都能拿高分,我知道這樣的情況已經很好了。

然而某些時刻,惆悵感還是洶洶來襲。



在「現代小說與習作」的課堂上,有個夜間部女學生交來的小說習作,一大段都是抄襲自張愛玲的小說,我告訴她,在文學創作中,抄襲乃是大忌,也是一種欺騙行為,女學生義正辭嚴的回覆:「抄襲不是妳說了算,我只是參考了一篇小說,並不知道那是張愛玲的,不用給我扣那麼大的帽子。」

「抄襲就是抄襲,不是參考。如果妳連抄襲和參考都分不清,那真的很嚴重,這不是創作問題,是品格問題。」講這段話的時候,我已經氣到發抖了,卻仍努力心平氣和。

多年後我學會不生氣,去理解每個學生說出的話,做出的行為,都有背後的形成原因。教學於我而言,漸漸進入行雲流水的境界。

然而,系上的爭鬥或張或弛,從未休止,我既不屬於任何一個派系,不想捲入任何一場戰爭,就顯得更加孤立了。曾經我試著想做調停人,卻發覺兩派都有著英雄的悲壯感,都認為自己發動的是聖戰,指責對手時毫不留情,義憤填膺。生氣,只會令我們目盲,看不見自己的謬誤與偏差,是我從這些鬥爭與英雄身上學到的。

年輕時人生第一志願就是進入大學教書,並不是貪圖大學教授的頭銜,而是以為在學術單位工作,應該是比較單純的。等到真的進入大學才發現,大學的資源是固定的,比方開課時數、選課人數、申請學術研究經費等等,就像小池塘裡擠滿大魚,怎能不碰撞激鬥?那些年我一直在做的事,就是衝出池塘,游進大河裡。「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莊子的這句話,我算是身體力行了。

也就因為打定主意不捲入紛爭,也不生氣,才有時間和心力去資源豐沛的大河裡自在泅泳。




新的階段,新的出發

過了五十歲,人生進入新的階段,我認真思考辭去教職,離開大學。聽見的人都覺得可惜,「為什麼不繼續留在大學?多少人想進還進不來呢。」就是因為許多年輕的老師都進不來,我離開了就能騰出一個教席;當我離開大學之後,將會有更充裕的時間,可以陪伴照顧父母親,豈不是兩全其美?

最難的其實是要過父母這一關。自小我的成績就不好,是親戚朋友的孩子中,學習成就最低的。每次拿到考試成績,父母不是眉頭深鎖,就是無語問蒼天。沒想到我竟然逆勢上揚,出了書,念完博士,還進入大學教書,總算讓父母揚眉吐氣,洗盡前愁了。想不到剛過了五十歲,竟又突發奇想要離職。每當我一試探,二老便默然不語,話題戛然而止。但我並未死心,過了一年多的某一天,舊話重提。母親終於望著我,憂心忡忡的說:「我們不是不支持妳,可是,妳如果辭職,就連一個正當的工作也沒有了。」

我突然想到李安的父親曾經對李安說:「以你目前拍電影的狀況,應該是有機會拿奧斯卡獎的。等你拿到奧斯卡獎的那一天,可以去找個正當的工作嗎?」(延伸閱讀:李安:我們都不夠好)

我出書三十幾年;擔任電視和廣播主持多年;創立了「張曼娟小學堂」十幾年,而我的母親卻擔心我離開大學就沒有「正當工作」了。我沒有生氣,只是思考怎麼樣讓她放心。隔了兩天,我對她說:「媽媽請不要擔心,因為我是個『正當』的人,所以,不管我做什麼,都會是『正當的工作』。」一年之後,我終於離開了大學。




不想再爭一口氣

章回小說《金瓶梅》裡指出,人生最難勘破的四件事就是「酒、色、財、氣」。前三者因為具象,很容易理解,至於「氣」到底是什麼?是生氣?鬥氣?頤指氣使?

有沒有可能還包括了志氣與爭氣?從小我們便想著要有志氣,不可輕易服輸;想著要爭氣,不能讓別人看不起。這其實也是許多苦惱的根源,尤其是「爭一口氣」。

被要求爭一口氣的人,應該就是像我這種各方面表現都很平庸的孩子,我們的面前有一長串需要追趕的優越者,卯足了勁向前跑,卻依然落於人後,不但不能爭氣還總是漏氣,累積了許多挫折,無法建立自信心,看不見自己,只有前方的目標。

作家戴晨志曾經出版過一本勵志書《不生氣,要爭氣!》,當年真的激勵了許多人。人到中年,我倒是覺得,不僅不生氣,也不要再爭氣了。當我們的年紀愈來愈大,便會發現,身分、地位與頭銜,不過都是鏡花水月,花了很大力氣爭來的,卻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唯有不爭氣,才能看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毋須與他人比較爭競,也不在意別人。

本文摘自天下文化《我輩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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