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7日星期二

王賡武:從新加坡看香港大學如何維持國際優勢


香港政府從來就沒有對高教大學有所干預,一點也沒有,這是幾十年的傳統。我在港大的時候,從沒有試過政府要求我們做什麼,完全是由我們自由的發揮,完全是靠學者自己的經歷、精神、學術興趣。

專欄:灼見專訪 作者:本社編輯部 日期:2018-08-06
採訪:文灼非 整理:鄭榕榕、黃湘鈺 攝影:文灼峰


王賡武教授指出,香港大學在國際上有出色表現,但跟世界最精英的大學比較還是差了一截。




編按:筆者80年代在港大修業時,有幸體會過兩任校長黃麗松教授和王賡武教授的管治作風。王校長是國際知名的歷史學家,溫文儒雅, 著作等身。他在港大沒有完成10年的任期提前離職(1986-1995),後轉往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主管學術研究工作,備受李光耀器重,是國師級學者,目前擔任東亞研究所理事會主席。王教授以86高齡仍經常到處講學及發表演講,編著不輟。他對港大有深厚感情,經常回港出席學術活動,喜歡住在港大柏立基學院。早前王校長接受本社深度專訪,對香港大學的發展優勢、香港人文學科前景、學習中國歷史方法、一國兩制的理想與現實,以及習近平領導下的中國都有談及,將分五篇刊登,敬希垂注。



文:文灼非社長

王:王賡武教授

:你1995年離開港大,至今已23年了,你看港大這段期間的發展如何?

:香港大學這幾十年來在學術上的貢獻是不停地在增進,學術水平在國際上的地位是很高的。但整個亞洲的大學變化很大,競爭也很激烈。

20多年前,亞洲好的大學只有幾間。現在不同了,不僅是日本、韓國,還有中國大陸,她們的競爭相當厲害,在東南亞和印度都很注重大學的發展。各國對高教的經費亦增加了不少,最明顯的是中國。港大在這種情況下,能夠維持這個地位實在不容易。我在新加坡20多年,新加坡政府非常重視對高教的投資。香港就有些地方不如新加坡,但很難比較。

新加坡的大學是國家大學,經費方面的發展十分穩定,也不停地改進,投資的方法不同。畢竟新加坡是獨立的國家,人才的需求與香港的情況不同,大學所要培訓出來的人才會用在新加坡這個地方。所以新加坡的注視力是相當強,她們在研究方面的發展,着重於適合新加坡的發展。這一點與香港不同,香港比較國際化。新加坡政府的支持是很特殊的,所以新加坡的高教發展得那麼快。香港與那麼多的國家不停地競爭,在亞洲崛起的情況下,能夠維持現在這個地位實在不容易。

香港大學保持地位的關鍵




:你覺得香港大學能夠維持一直不衰的地位,有些時候還做得比其他地方的大學好,優勢在哪裏?

:因為香港大學基本上還是一個國際大學,主要是對外的,當然也要考慮到中國的需要。中國並不靠香港,有自己的一套,國內有許多好的大學都可以發揮。港大可以在兩岸自由發展,在國際平台上跟其他國家大學比較,還是不錯的。當然跟世界最精英的大學比較,香港大學還是差了一截。她們都有大的國家、大的資源背景,不論是美國、英國、法國,她們是大國,香港到底是一個小地方,這種情況之下,能夠維持也是真不容易。高教的支持方面,大學教育資助委員會及其轄下的研究資助局做得很好,我看了許多研究計劃都很有深度和水平,香港好幾家大學都能夠維持相當的地位,研究經費的支持很重要,研究所選擇的主題不是完全為了一個國家,而是有國際水平的,在國際上是有價值的。

王賡武教授指出,港大的發展基本還是相當的不錯的,她主要目標是在國際高教維持水平。(Shutterstock)

:你認為港大在這20多年是朝着什麼方向發展?

:在學術方面,我覺得港大的發展基本還是相當不錯的。她主要的目標是在國際高教維持水平,如果是為了香港自己需要的話,就是另外一個想法。因為香港沒有這個需求,香港的大學並不是完全為本地服務的,香港大學是為了維持國際水平而發展,就這一點,我覺得大學應付得很好。為了維持國際水平,朝着這個方面發展去做,原則上我完全了解,以這個為目標的話,她這個貢獻是很可觀的。




:關於研究經費方面,很多人都批評香港相對來說是偏低的,你覺得是否有改善的空間?

:其實香港還是不錯的,可是別的地方增加了不少,中國在高教方面,新的經費多到不得了,全世界可能沒有一個地方比中國的高教經費多,這些經費都用在國內的大學,這個很難比較。

新加坡也是個國家,為了國家把全部精力放在教育,高教是特別重要,以新加坡國立大學、南洋大學為主。政府對這兩間大學特別重視,所以經費很集中,香港則沒有這方面的支持。在同一平台,互相對比的話其實差不了多少。香港對各個學科都是一樣的待遇,這一原則上是對的,但以國外來比較的話,就顯得香港的經費沒有那麼突出;在國際上香港已是很不錯,只是其他的國家發展得快。

學術研究受限於社會環境

:在90年代初你接受我在《信報》的訪問時,談到1997年以後做研究會不會受影響。你曾經談過工程、醫學這些理工科的問題不大,但不肯定社會科學會不會受影響。你現在回看這20多年來,在社會科學的發展和研究,與回歸前互相比較,是不是沒有什麼不同,影響是否不大?



:坦白說,在香港的社會,社會科學的發展本來就有限制,如果跟中國大陸的環境比較的話,在題目及各種研究的方向範圍比較狹隘。回歸以後,中國大陸的社會科學所面對的問題非常複雜。全國各地有不同的環境,學者接觸到的和關心的問題,與香港學者一般所關心的問題有相當距離,這一點是在所難免的。而且北京非常重視,也是投資了不少的經費,鼓勵所有的學者對中國各種環境盡量了解當地社會和經濟問題,這方面他們的人才多,難以比較。

香港的社會科學學者要到中國做研究的話,條件是不及他們的。他們有許多本地知識,認識都比香港人強。你要去跟他們合作的話,既不方便也有限制,你到底都是外來人。我當時感覺到這很難直接和他們競爭。科技就不同,科技是國際性,對就是對,不對就不對,你能夠發明或有新的發現,大家公認,也沒有偏見。全世界的大學如果成績好,大家都公認。社會科學不同,將來都是如此,文化背景、社會的意識形態及政治上的問題,每個國家都不同。不管是回歸不回歸,學者要到其他國家做研究,都會面對同樣的困難,這一點絕對是很自然的。但是學者要盡自己的力量,利用學術上的基礎,考慮、探求這些問題。如果真正考究得好的話,還是會有新的見解,這要靠理智和智慧,但條件也是不如人意的,社會科學絕對如此。


王教授表示,新加坡也會給予學者研究自由,但政府也希望學者能做一些有利國家發展的研究。(新加坡國立大學官網)




香港學者較新加坡更自由

:你剛才提到新加坡政府花大量的精力和經費,希望國內大學可以做一些對本土發展有影響力的研究,或者從學生的出路、服務國家的角度考慮較多。香港好像較自由開放,政府也沒有下什麼命令去研究什麼問題,好像與學界的聯繫並不密切。相對新加坡,香港政府利用大專院校做研究而服務社會的這個想法,好像沒有那麼迫切。

:簡單來說,新加坡是一個獨立的政府,她要保證小國在複雜的國際形勢之下,怎樣維持人民生活水平、治安及進步,要考慮的東西太多了。她還要顧及自己的國防、外交、外貿等政策上的國際問題。他們如果不準備這一群人才應付這些問題,國家是不能夠生存的。香港不存在這些問題,便可以關注一般性的學術和自由地發揮。

因為國家不靠香港,中國的社科院人才那麼多,這其實是香港的一個優勢。學者可以根據自己的要求和需要或感興趣的問題,沒有規定做哪一方面的研究,政府也不干涉和限制,這一點連中國、新加坡都做不到。香港的自由跟其他國際大學相比,基本上環境是相同的,這是優勢。新加坡也會讓學者有發揮的空間,但希望他們盡量考慮和照顧新加坡的需要,總括來說,他們可選擇的範圍比較受限制。



:香港政府有沒有好好利用香港高校的優勢,讓學者們做一些策略性研究和對香港的分析?

香港政府從來沒有對高教大學有所干預,一點也沒有,也沒有指定要做什麼東西,這是幾十年的傳統。我在港大的時候,從沒有試過政府要求我們做什麼,完全由我們自由發揮,完全靠學者自己的經歷、精神和學術興趣。這個傳統本身沒有大的問題,國家既然沒有要求香港做特別的研究,從學者的角度來說,香港這樣的環境實在太難得了,所以政府不干涉有它的好處。

但自由發揮之外,學者也要負責任的,不可能不關心本地社會的需要。學者要考慮到他們身處社會的問題,要盡自己的力量幫助,考慮普通人的需要。

文:有些學者原本想做一些本地的研究,但因為想晉升,只好選擇另類的研究。只做當地的研究很難找到發表的地方,也很難登上國際的學術期刊,這個會不會是個矛盾?

王:新加坡也遇到同樣的問題,若要研究新加坡當地的問題,很難找到有名氣的雜誌出版。但新加坡學者為國家效忠,願意為國家做點事情,雖然在國際學術水平上有所忽略,只重視為新加坡的發展作出貢獻,替自己的國家、自己的社會盡力。小國家(新加坡)和小地方(香港)所面對的問題是一樣的。



專訪王賡武教授.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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