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给初二的学生上历史课,提到了马来西亚的华教发展。在大略说明了《巴恩报告书》和《拉萨报告书》以后,有学生情不自禁的喊了出来:“哇!马来人这么讨厌的呀!”
我听到这句话以后,立刻出现一种讲错话的愧疚感。我并没有要散播学生讨厌马来人的情绪,为何学生会有这样的理解?于是我立刻补充:“其实这并不能说他们真的有错,当时全世界普遍认为,一个国家就要有同一种语言,同一个文化,所以马来西亚才会希望建构一个只有马来语和马来文化的国家。”
然后我举出了许多国家的国语运动,比如台湾曾经有很多学校禁止说台语。而在泰国,很多马来人和华人只会说泰语了,我用这些例子来告诉学生们,当时同一语言、同一文化是一种政治正确,全世界都出现了弱势语言与文化被压缩的情况,并不是华人特别受到针对。
事后,我仔细思考着自己在课堂里说过的话,我从来没想过,遵循“华教悲情”这样的模式来叙述,竟然会衍生出学生讨厌马来人的情绪,于是同样的话语我继续在其他3个初二班级里再说一次。实验结果,有些人出现了讨厌马来人的情绪,也有一些出现了讨厌政府的情绪,有些在家人耳濡目染之下,出现讨厌国阵的情绪。所以我发现了一个自己从来没有思考过的盲点:我一直听到的,和自己在说着的华教史,很容易让人把华教当成受害者,然后对打压受害者的那一方反感。
这件事情乍看之下似乎没什么大问题,华教一直以来都是靠着这种悲情、悲壮的“身世”来获得华社的共鸣。再说,这段历史的确悲情,先辈真的是用“拼命”、“斗争”等方式,才有华教现在的规模。这份感情是真实的,这个历史事实也没错,可是我还是在想,是否能够换另一种诠释方式,让老人家的努力能够被尊重的同时,也不让人们对其它种族,对政府政党乃至于对这个国家产生反感?
让学生从更多角度思考
作为一个80后,许多华教斗争的大事件我都没幸参与。我看到的华教,是张雅山先生在台上慷慨激昂的告诉我们当年他力主培风中学不改制,以及沈慕羽老先生那颤抖却依然优雅的书法。还有初一的时候班上太吵,当时八十几岁的陈国江老师对我们吼:“当年举办统考是多么辛苦,你们却不懂得珍惜!”同样作为一个80后,我也经历了马来西亚种族关系慢慢改变的过程。从小时候很多人灌输我马来人懒惰,飙车党多;印度人黑黑的,爱喝酒;锡克人是“忙咖哩”,做坏事或者不听妈妈的话,他们会来抓你。然后我长大了,随着国阵越来越不得民心,各个种族之间的关系也随着一次次的游行活动和反抗渐渐亲密。我甚至参与了马来西亚历史性的一刻——509大选的改朝换代。所以坦白说,任何会造成友族反感的论述,我都是非常不喜欢的。但是从13岁听到30岁的潜移默化,让我在讲华教故事的时候,也用了自己不喜欢的那一套。
放眼望去,似乎周围的人在谈华教史的时候都是这种诠释方式。这样的方式让老一辈的努力得以申张,有参与过那段历史的人们是感慨万千。但是对没有参与过的人呢?最多也只能假装自己很感慨,营造一种同情的情绪,但很难感同身受。甚至,有些人在听到这样的论述时,会觉得非常不舒服,更不用说友族同胞了。
过去的华社,希望自己的文化能够受到正视,也希望华人不要放弃自己的根本。所以在历史事实摆出来的时候加上了很悲情的说法,这的确感动了很多人,也凝聚了很多华人。可是这样的论述也把友族和政府推到了反派角色的位置上,不但和华社一直提倡的重视多元文化观念有出入,也在现今的时代形成了一道华人与其他种族的隔阂。
随着中文的国际地位越来越高,马来文却越来越差,现在的马来语使用者其实也开始出现了以前华人先辈们的担忧心理,然后也如同华人一样,希望国家能够提供更多的保障给予马来语,最主要的体现就是他们非常担忧马来语的官方语言地位受到挑战。所以在承认统考这一件事情上,反对者的第一条理由就是承认统考将“危害”马来文的官方语言地位。在这样的背景下,华社继续使用“政府打压——华教斗争”的论述方式,反而会让很多华教圈子外的人有“华社讨厌政府”的错觉,继续坚持对华人文化的排斥。
所以,从那次教学开始,我希望自己能够不再使用“华教悲情”的方式来诠释华教发展。虽然我并不能做到如同独中历史课本在书写美国独立战争、法国大革命时候那样不带感情,但我可以在叙述了华教史以后,补充其他国家推行国语政策的历史。至少,让学生们能够有更多的例子可以比较和思考,不会只听到一种诠释。
作者 : 余明豪(加影)
文章来源 : 星洲日报 2019-09-25
文章来源 : 星洲日报 2019-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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